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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学院对他的评价是:“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代表作为《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等。
福克纳听从舍伍德·安德森的规劝,没有去欧洲加入巴黎左岸的作家群体,而是回到家乡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小镇,这个决定对于福克纳的创作十分重要。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就是以自己家乡俄亥俄州小镇为对象,结果大获成功。此后,福克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
那“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被作家虚构成一个叫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小镇杰弗生镇,他的一系列南方小说都是以这个镇为背景。
直到1946年,福克纳还抱怨,他的作品在欧洲受到重视,在本国却无人理睬。某种意义上,乡土文学是一种地区主义的表现,当欧洲小说已进入世界主义,关切人类的存在现象时,美国小说却是以地区主义的面貌出现的,由于美国文学源于欧洲,新大陆的作家要想成为世界性的,就只能寻找另一种方式,描写家乡的民间习俗、人情观念。正如美国诗人艾伦·塔特所说:“地区主义在空间上是有限的,但在时间上是无限的。”
这就是福克纳作品的世界性意义,他小说中的时代背景已经远去,但其中刻画的人性却是长存的。《喧哗与骚动》的书名便是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一句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福克纳选用麦克白的台词作为书名,显然是想要超越空间的有限性,表现生活中本质的一面。
撰文 | 景凯旋
《喧哗与骚动》,作者:[美]威廉·福克纳,译者:李文俊,版本:漓江出版社 2019年8月
多视角和意识流写作手法
《喧哗与骚动》讲述了杰弗生镇一个没落庄园主世家的故事,主要人物有康普生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子昆丁、杰生和班吉,女儿凯蒂,以及黑佣人迪尔西和她的小外孙勒斯特。故事其实很简单,凯蒂生下一个私生女,婚后被丈夫抛弃,她母亲康普生太太和三个兄弟全都为此感到沮丧和愤怒,导致家庭分崩离析。小说描写的不是大奸大恶,而是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因此,对福克纳来说,怎么写就比写什么显得更为重要了。
福克纳采用了多视角和意识流的手法,打破线性的叙事时间顺序,将一个简单的故事写成了一首复调音乐。全书的结构分为四章,第一章是班吉的心理视角,第二章是昆丁的心理视角,第三章是杰生的心理视角,第四章是全知视角,都是围绕凯蒂未婚先孕造成的家庭矛盾。随着不同人物的自述,故事情节渐渐清晰起来,显露出每个人的个性。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的成功要归于作家的叙事手法,它并不是为了要考验读者的耐心和理解力,而是要引导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
从小说艺术的发展看,作家对于存在的探索正是从人的外部逐步深入到人的内部。不同于十九世纪小说的心理描写,意识流手法描写的是人的潜意识,因此具有梦幻和时序混乱的特点,人物的内心独白是跳跃和突然的,人物潜意识中闪现的事件往往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特别是没有心理活动的提示词,让读者很难分辨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对于小说叙事而言,这种手法大大增加了情节的容量。
电影《喧哗与骚动》海报。
第一章的叙事发生在1928年4月7日那一天,勒斯特带班吉在草地上玩,班吉回忆不同时间发生的事,兄妹们在一起玩耍,凯蒂带班吉去替毛莱舅舅送情书,给父亲上坟,杰生向父母告状,凯蒂生下私生女,她结婚然后又离婚,康普生太太不许她回家,只留下外孙女小昆丁,她跟母亲一样,很小就开始跟男人幽会。
班吉是一个弱智,三十三岁只有三岁儿童的智商,因此,他的意识活动比别人更加混乱无序,支离破碎。班吉回忆外祖母去世的那个夜晚,便体现了意识流的特点,当时凯蒂不顾大家劝告,爬上树观看屋内的葬礼:
那棵树不再抖动了。我们抬头朝一动不动的枝条上望去。
“你瞧见什么啦。”弗洛尼悄声说。
我瞧见他们了,接着我瞧见凯蒂,头发上插着花儿,披着条长长的的白纱,像闪闪发亮的风儿。凯蒂凯蒂
班吉的回忆在时间上发生了混乱,凯蒂爬树是儿时的情景;披白纱是她结婚那天的情景(上文斜体部分所示)。班吉并不理解周围发生的事,但他却有一种特殊的直觉,他将一直爱护他的凯蒂看作母亲,甚至能闻到凯蒂身上的树香。第一章结束时,班吉回到家中,三兄弟和凯蒂上床睡觉。
《喧哗与骚动》1929年版封面。
每个人都“艰辛地活着”
第二章是昆丁的回忆,时间是1910年6月2日,昆丁在哈佛大学读书,他在这一天决定自杀,乘着电车在波士顿四处游荡,不断忆起家庭往事。其时凯蒂刚结婚不久,他回忆曾看见凯蒂与艾密司幽会,于是逼艾密司离开小镇,后来又劝凯蒂不要跟粗俗的富家子海德结婚,并建议他俩一道出走。
此刻,他去表店修表,回忆起父亲送他表时的谈话。父亲劝昆丁不要沉浸在过去:“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电影《喧哗与骚动》剧照。昆丁拿起表,随后将其砸坏。
然而,昆丁始终无法战胜时间,他对凯蒂的失贞一直不能释怀,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传统大家庭无可挽回的没落,甚至精神错乱到向父亲承认是自己犯下了乱伦罪,他回忆起凯蒂婚前曾托他照顾班吉和父亲,凯蒂失身后,父亲对悲伤的昆丁说:“每一个人是他自己的道德观念的仲裁者,不过谁也不该为他人的幸福处方。”
昆丁在街上遇见一个意大利小姑娘,他送她回家,却遭到小姑娘家人的误会,差点挨了一顿打。他回到宿舍,留下遗书。
第三章是杰生的回忆,时间在1928年4月6日。父亲和昆丁死后,杰生成了一家之主,由于凯蒂离婚,他没有得到凯蒂丈夫海德允诺的银行职位,只好在杰弗生镇一个杂货店打工糊口,因而一直深恨凯蒂和她留下的私生女小昆丁,家里为了供哥哥昆丁读大学而卖掉牧场,这也使他耿耿于怀。他总认为是自己养活了全家,当康普生太太要他监视小昆丁时,他顶撞母亲:“我没机会像昆丁那样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像爸爸那样,整天醉醺醺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
他回忆起小昆丁第一次来到家里的情景,她跟她母亲一样任性,很早就逃学、谈恋爱,小昆丁问他要钱,他一口便拒绝了。他靠欺骗手段,把凯蒂每月寄给小昆丁的赡养费全部占为己有。杰生回忆父亲殡葬那天,凯蒂从外地赶回来,想见女儿一面。他要凯蒂先付一百元钱才答应她的要求,拿到钱后,他抱着小昆丁坐在马车里,从等在街边的凯蒂面前一闪而过,透过马车后窗,他看着凯蒂在后面奔跑,“我们在路口拐弯时她仍然在奔跑。”
请注意“我们”这个词,表现出杰生内心的报复快感。接下来回到当天的情景,杰生发现小昆丁在跟一个小伙子幽会,他随即上前去跟踪她,可她却逃掉了。杰生有两张戏票,迪尔西的外孙勒斯特想要去看戏,但身上没有钱,杰生便当着他面将戏票一张张烧掉。他和小昆丁在饭桌上吵架,小昆丁说:“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杰生回到房间,取出藏着的箱子,把钱仔细点了一遍,听着隔壁房间的班吉鼾声如雷,心里厌烦极了。
第四章是全知视角,时间是1928年4月8日,以迪尔西为主线,讲述这个家庭的最后衰败。杰生发现小昆丁把他藏的钱全都偷走,跟一个戏班的摊贩私奔了。他狂怒之下,驱车去追赶小昆丁。这一天是复活节,镇上的黑人成群结队去教堂听牧师布道,牧师讲到上帝听见妇女们的哭泣和哀悼声,看见一代又一代人始终存在的黑暗与死亡。迪尔西一边听一边流泪,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
回到家里,迪尔西仍然不停地在嘴里重复着这句《圣经》中的话。这时候,杰生正在几十里远的地方开着车,试图追上逃跑的小昆丁。他在火车站惹怒了戏班子的人,差点被人杀死,不得不回到镇上,冲勒斯特大发雷霆,因为班吉又开始在干嚎了,每次感觉到家里出了什么事,他都会哭泣,“那真是世界上所有无言的痛苦中最最严肃、最最绝望的声音了”。
在最后的《附录》中(福克纳创造的新形式),福克纳煞有介事地交待了杰弗生镇和康普生家族的历史和结局:康普生家只剩下破旧的住宅,由迪尔西一家住着;康普生太太去世后,杰生将班吉送进了精神病院,他自己当了杂货店的老板;凯蒂嫁给一个电影制片商后又仳离,有人看见她在巴黎跟了一个德国将军;小昆丁跟一个重婚犯私奔后杳无音信;至于小说中的其他人,大家都“艰辛地活着”。
福克纳。
一个人性失败的故事
我在前面就说过,《喧哗与骚动》的成名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它的叙事形式。如果不是采用意识流手法,不是让读者深入人物的内心,这部小说就是一部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福克纳着力刻画了不同人物的性格,这是他与乔伊斯不同的地方。性格最终决定了家庭中各个人物的命运。
小说真正触动人们内心的,依然是人性。
福克纳对康普生着墨不多,他终日喝酒,无所事事,但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洞察人世的哲学家,当他知道妻子派杰生去监视凯蒂后,显得非常生气。在康普生看来,昆丁对凯蒂的堕落感到痛不欲生是荒谬的,这是“想把一桩自然的出于人性所犯的愚蠢行为升华为一件骇人听闻的罪行。”这也是家庭中其他成员对凯蒂行为的看法,正是这看法加速了康普生家族的败落。对此,康普生表现得很无奈,因为这个家庭的实际当家人是康普生太太,后来又是成人后的杰生。
康普生太太永远都在生病,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关着窗户,很少下楼吃饭。她总是抱怨自己的命不好,不断对丈夫说:“我知道我对你只不过是一个负担,不过我也快要走了,到时候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了。”对子女她也这样说:“我反正快要不在人世了,我一走你们和杰生日子都会好过了。”她的抱怨使全家充满压抑气氛,尽管她也爱护班吉,但她最爱的却是杰生,认为杰生是她唯一的希望。其实她谁也不信任,她把房间的钥匙牢牢系在腰上,哪怕钥匙生锈了都不肯交给家人。
假如说康普生太太是一个冷漠自私的母亲,杰生就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不肖子。他是个实利主义者,血缘亲情于他是丝毫没有的,他憎恨所有的家人,恨他们给自己带来了不幸。他说话粗野恶毒,整天骂骂咧咧,虐待侄女小昆丁,歧视黑厨娘迪尔西,用言语伤害家人是他最大的快乐,他甚至在母亲在世时就想将班吉送到精神病院,把小昆丁送进妓院。按照迪尔西的说法,他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康普生太太至少还坚持她的伦理观,坚决不收女儿的钱,杰生却心安理得地将姐姐的钱据为己有,认为这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补偿。
黑佣人迪尔西是作家唯一倾注了爱的人物,康普生家庭的所有孩子都是她抱大的,她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每天拖着衰老的身躯,颤巍巍地扶着墙爬上楼梯,叫全家人下楼吃饭。这是个看清了命运之轮的老人,康普生曾对昆丁说:“人者,无非是其不幸之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昆丁没能懂父亲的话,迪尔西显然能理解这句话所包含的哲理,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幸福的。
福克纳与其妻子埃斯特尔,两人的关系可以说也是不幸的。
事实上,康普生家庭的每个人都是不幸的,就连虐待狂杰生也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由于他是家庭中最不快乐的人,所以他的失败也最惨。
一说起家庭,人们总会想到美好这个词,这大概是人类最大的幻觉之一了。世上有太多悲惨的家庭,亲属间充满性格的冲突,利益的算计,甚至相互怨恨。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都是可以选择的,唯有亲缘关系我们无法选择,而越是亲近的关系,人性的缺陷就越容易暴露出来。福克纳通过对人物潜意识的发掘,将人们习以为常的家庭冲突写成了一个人性失败的故事。
这就是小说艺术的力量,不仅让人们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让人们看见他们不愿看到的东西。我想,许多读过此书的读者,是不是也会产生与迪尔西同样的想法,当她从教堂回家时,她对自己的儿媳说:“我原先看见了开初,现在我看见了终结。”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景凯旋;编辑:张进;校对:刘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